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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網(wǎng)東京11月19日電(記者 孫璐 王艇 趙松) 日本京都。77歲的日本老人吉田富夫剛剛在自己家中翻譯完了莫言的《天堂蒜苔之歌》,這是他翻譯莫言的第8部作品。11月的一天,當我們采訪完吉田富夫,從他在京都的家中出來的時候,腦海里不斷思索著是什么力量讓年近80高齡的老人勤于筆譯。在這場莫言熱潮中,作為駐外媒體的我們一早便開始尋找莫言與日本的聯(lián)系,我們希望莫言的作品可以乘著諾貝爾文學獎這列快車經(jīng)由日本,到達世界更多的地方,然后在那里生根發(fā)芽。
我們的采訪是在吉田富夫的書房里進行的,書房的墻上掛著吳昌碩等中國書畫家的作品,茶幾上則排放著吉田富夫的譯作。吉田富夫穿著一件和式外套,跟我們說話時總是面帶微笑,說到莫言和譯作時也總流露出喜悅之色。
吉田富夫1935年出生,1955年考入日本著名學府京都大學開始學習中文和中國文學,選擇中國文學作為專業(yè)則是出于對新中國的興趣,這種選擇在當時的日本年輕人中并不多見,但對于當時的吉田來說,新中國就是一個新世界。
吉田富夫在日本廣島的一個山村長大,山村的生活經(jīng)歷正是他與莫言結緣的重要因素,這讓他對莫言的作品有著強烈的共鳴,對莫言作品中蘊含的共通的人性有著很深的體會。在通過旅日華人作家毛丹青認識莫言之后,吉田富夫便開始投入到翻譯莫言作品的工作中,截至目前已翻譯并出版了7部莫言主要的長篇作品,第8部《天堂蒜苔之歌》剛于10月底翻譯完畢,即將出版。吉田富夫是莫言日文版的主要譯者,還曾翻譯賈平凹的《廢都》,對莫言乃至其他中國作家的作品得以在日本傳播作出了非常重要的貢獻。
采訪開始后,吉田富夫用流利的中文回答了我們的提問,盡管他自己表示擔心有些意思表達不夠清楚,但我們依然從他的話語中聽懂了他對于中國文學的摯愛、坦誠和期待。在被問到最想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的莫言說些什么的時候,吉田富夫說“保重,多多保重”。這是對莫言的鞭策,也是對商業(yè)氣息日漸濃厚的中國文學界的鞭策。
因為對毛澤東的新中國感興趣而選擇中國文學
人民網(wǎng):您是什么時候開始接觸中國文學的?選擇學習中文和中國文學,是出于怎樣的想法呢?
吉田富夫:大概在1955年前后,我先考進了京都大學的中文系,從那個時候開始接觸中國文學。我實際開始做研究工作是在60年代中期,到如今已經(jīng)半個多世紀了。選擇學習中國文學跟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有關。當時新中國成立不久,對于像我這樣的日本年輕人來說,新中國就是新大陸、新世界,當然我個人是這樣認為的,不是所有日本人都是這樣想的。我當時比較年輕,對政治比較活躍,對毛澤東的新中國很感興趣,因為這樣的個人原因開始研究中國文學。
人民網(wǎng):當時跟您一樣學習中文的日本學生多嗎?
吉田富夫:當時不是很多,京都大學來講,文學部的學生每屆大概150人左右,選擇中國文學的學生最多不超過5個,人數(shù)寥寥無幾。但是當時京都大學中文系老師的陣容是非常厲害的,主任是吉川幸次郎,語言方面的副主任是小川環(huán)樹,兩位都是世界著名的學者。只是學生不一定那么多,我同一年級中只有3位,我算是一個,還有一位是山本先生,他后來研究古典詩詞,一直是研究蘇東坡的專家,另外一位就是我的夫人。
人民網(wǎng):您在京都大學求學時接觸過什么樣的中國文學作品呢,當時有什么樣的感想呢?
吉田富夫:當然最感興趣的是魯迅,還有五四以后的民國時期的文學,也包括新中國成立之后像趙樹理這樣的作家的作品。當時的同學里面,絕大部分還是傾向于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因為京都大學中文系是以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為主的,所以像我這樣研究五四時期以及新中國文學的還是屬于少數(shù),不太多。
《豐乳肥臀》里的母親和自己母親一樣
人民網(wǎng):是什么樣的想法讓您決定開始翻譯莫言的作品?
吉田富夫:這個比較復雜。像大家知道的那樣,中國先是進入毛澤東時代,后來開始文化大革命,之后又改革開放,每一段時期,作為在日本的年輕中國文學研究者也多多少少會受到影響。我是上世紀60年代開始學中國文學的,當時我對文化大革命還是很感興趣的,后來改革開放了,有了所謂新世紀文學,隨著時代的進程,我的興趣也有所改變。80年代中期,開始出現(xiàn)一批生于50年代的年輕作家,包括莫言,另外有張抗抗、賈平凹等一大批。我開始對他們感興趣,陸陸續(xù)續(xù)看看他們的小說,其中就有莫言,對于他早期的《紅高粱》,以及他的出世之作《透明的紅蘿卜》也都感興趣。不過當時沒有直接跟他接觸,后來有那么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京都大學的一個后輩,畢業(yè)后在日本一家出版社工作,跟我推薦莫言的《豐乳肥臀》,問我有沒有把它翻譯成日文的興趣,我當然感興趣,但是當時沒辦法認識莫言。幸好認識住在神戶的毛丹青先生,經(jīng)過他的介紹,我得以在北京直接見到莫言。我就是這樣開始翻譯莫言的作品的。
人民網(wǎng):通過跟莫言的接觸,您認為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吉田富夫:這里面有很奧妙的內容。莫言經(jīng)常說自己是農(nóng)民,我也說我是農(nóng)民,我們的出身一樣。我在日本的農(nóng)村長大,從小從事農(nóng)活。我父親是打鐵的,莫言的周圍也有類似的人,《豐乳肥臀》里就有打鐵的,這部小說里母親的形象和我母親的形象一模一樣,真的,不是我杜撰的。我開始認真翻譯《豐乳肥臀》之后,完全融入莫言的世界了。我1997年3月份第一次見莫言,到現(xiàn)在14年了,越接觸越感到親近,可能因為同樣是農(nóng)民出身的原因吧。無這樣的情況在日本學術界可能不多,算是巧合吧。
人民網(wǎng):您和莫言雖然都出身于農(nóng)村,但是年齡上相差20歲,但是這個時間差距反映在農(nóng)村的環(huán)境中是不是有很大不同?
吉田富夫:年齡上有差距,但是農(nóng)村的環(huán)境和小時候的經(jīng)歷還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只是可能和現(xiàn)在的情況不一樣了,F(xiàn)在日本的農(nóng)村城市化了,中國的農(nóng)村也城市化了,沒有像我們小時那種鄉(xiāng)村的味道了。好多東西現(xiàn)在都消失了,在我老家也是,我父親不在了,早已沒有打鐵的了,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也是這樣。莫言小說里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氣氛跟我廣島的老家是很相似的,不過我去過高密東北鄉(xiāng),和我老家根本不一樣。我的老家是小河旁邊一個很小的鄉(xiāng)村,而高密東北鄉(xiāng)是一大片平原,根本沒有相似的地方,完全是兩個世界。但是小說里面的世界還是很類似的,這個可能是在城市里長大的人不能體會的味道吧。
莫言作品觸及人的共性從而被世界接受
人民網(wǎng):莫言的作品翻譯成日文的版本是最多的?
吉田富夫:我也不是很清楚,也許是。除了日本以外,版本比較多的其次是美國吧。根據(jù)我的了解,在日本莫言的長篇短篇80%被翻譯成日文,這個現(xiàn)象在中國作家中除了魯迅之外是沒有的,魯迅是全部被翻譯,其他都是寥寥無幾。
人民網(wǎng):中國和日本如此不同,對于不是很了解中文和中國文化的普通日本讀者,您覺得莫言的作品的魅力在什么地方?
吉田富夫:在日本,莫言作品的讀者可能很多都是在城市里長大的,不過莫言的作品追求的是人的內心的東西,反映了常常被掩蓋的人的內心欲望和追求,包括好的壞的都有,人的內心的東西還是共通的。所以鄉(xiāng)村的環(huán)境只是一種外在的入口,通過這個入口,讀者可以接觸到每個國家每個人內心深處的欲望和本性。這一點無論在中國、日本,還是其他國家,我認為都是共通的,這是好的文學作品的共同特點。如果不是好的作品,就不會達到這種程度。像魯迅的《阿Q正傳》,講的是農(nóng)村的一個雇農(nóng)的故事,非常偏僻的一個地方、非常特殊的、非常特意的一個人物,但是我們能通過阿Q這個人物形象接觸到人內心的東西,接觸到人生存的秘密。同樣,通過莫言好的小說,人們也能接觸到人類內心共同的東西,這可能是他這次獲得諾貝爾獎的根本原因吧。
人民網(wǎng):日本讀者對于您翻譯的莫言的作品有什么樣的反饋?
吉田富夫:一般的評價還是我剛才說得那樣,通過莫言的小說把人內心隱藏的東西揭示出來了,讀者通過莫言的作品重新發(fā)現(xiàn)了自己,好的反映都是這樣的。
譯作中加入了老家廣島的味道
人民網(wǎng):中國和日本在語言、社會等方面有很大的不同,這給翻譯帶來很多困難吧,您是怎樣處理的?
吉田富夫:這個一直到現(xiàn)在對我來說也是解決不了的課題,我也盡量地把它翻成比較理想的日語,不過這里面肯定有一些不可避免的疙瘩。莫言的作品地方特色很濃厚,都是以山東高密等地為背景,我盡量把它變成以我老家廣島為背景的語言世界,不過完全變成廣島話也不行,主要上還是標準話,里面盡量地加一些我老家的味道。在語言和環(huán)境方面的,盡量潤色潤色,加一些我所熟悉的老家廣島的味道。不過到底能達到什么程度可能很成問題。
最困難的可能是吃的東西和日常生活的用品,比如有些吃的東西日本沒有,日本讀者根本想象不了,加以注釋也不行,這種情況只能原封不動的用漢語,比如包子、饅頭、餃子。另外日常生活的用品,穿的衣服也是很難翻,好多地方都是原封不動的用漢語,再加以注釋。另外風俗習慣,結婚、追悼會也都和我們日本不一樣,所以這個只能加以簡單的注釋,促進讀者的理解,不過有一定的限制。
人民網(wǎng):比如像“我”在日語里面有好幾種說法,類似這種情況下的翻譯可能也很難吧。
吉田富夫:對,第一人稱日語有好幾種說法,選擇哪個都屬于我的自由,所以翻譯者的責任很重,也可能犯了好多錯誤吧。漢語里面不分男女年齡,第一人稱就是“我”,翻譯成日語的時候就要視年齡、性別、環(huán)境、人物感情狀態(tài),翻譯成好幾種,難就難在這個地方,我沒有信心。
莫言獲獎是中國作家反省的契機
人民網(wǎng):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他的作品在日本國內是不是更暢銷了呢?
吉田富夫:具體的情況我也不清楚,聽說在日本大書店里面,好多讀者買不到,因為重版還來不及,不過現(xiàn)在應該差不多了?赡懿荒苷f很暢銷,但是也賣了不少了吧,有些作品都買不到了。
人民網(wǎng):您早年在翻譯莫言作品的時候,有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有這樣的成就?
吉田富夫:大概在5、6年以前開始,海外有些媒體有所報道,說莫言有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可能性,這兩三年每到諾貝爾獎快揭曉的時候,好多媒體找我讓我準備對于莫言獲獎的感言,我想他也許會得獎吧。
人民網(wǎng):能聊聊您眼中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以及中國作家嗎?您覺得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對整個中國文學界意味著什么?
吉田富夫:改革開放之后,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期,我覺得這十年是新世紀文學比較興旺的時期,90年代后期到21世紀,中國文學越來越商業(yè)化,好多文學家好像也忙于商業(yè)活動了。這次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可能是中國文學家反省的一個好機會吧,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覺得是件幸事。
人民網(wǎng):莫言堅持寫作,會給其他作家和文學愛好者們帶來鼓勵嗎?
吉田富夫:這就證明文化可以超越國境,包括文學在內,文學是可以超越政治的東西,真正的文化追求都能觸及人內心的根本東西,無論什么國家都能互通的,這次是可以證明的。
日本民眾更愛讀書
人民網(wǎng):日本文學作品在中國的活躍度比中國文學在日本的活躍度高,在您看來,中日兩國的文學交流現(xiàn)狀如何?
吉田富夫:這個很難說,兩個國家的國情不一樣。讀者的數(shù)量也不一樣,中國有13億人口,日本只有1億人口,但是日本讀者的人數(shù)可能比中國多。日本電車里好多人在看書,當然看得書不一定是質量很高的書,不過他們還是喜歡看,中國朋友目前還沒有這個現(xiàn)象吧,這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問題。日本民眾愛讀書是從德川幕府時候就開始的,260年的德川幕府期間,市民商品生活慢慢發(fā)展,這個基礎上養(yǎng)成愛讀書的習慣,后來延伸到明治時期和現(xiàn)代,這個歷史比較長。
日本社會經(jīng)歷戰(zhàn)亂相對較少,而中國不一樣,各種各樣的原因,遭遇外敵、內戰(zhàn),戰(zhàn)爭的時間比較長,穩(wěn)定的時間短,從清朝末年以來,比較穩(wěn)定的時期也就是改革開放之后的這30年,民國時期不斷地打仗,毛澤東時代有政治原因,這是歷史造成的不幸。
人民網(wǎng):您認為文學在中日關系中起到什么樣的作用?
吉田富夫:文學能起到很重要的作用,不過影響面相對比較窄,不如電影電視影響廣泛。文學起到推進作用的前提是,民眾要多看書,不看書的話也就談不上能起到什么作用。文學有它特殊的作用,它能深入人的心靈,比如魯迅的作品一直持續(xù)給予日本知識分子非常深刻的影響,雖然讀魯迅的作品的日本人也不一定那么多,但是這少數(shù)人靈魂深處受到的影響能對社會起到很大的影響。
希望莫言獲獎后多多保重
人民網(wǎng):您和您夫人獲邀出席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那時遇到莫言,您會對他說什么?
吉田富夫:保重,多多保重。因為獲獎,莫言的社會地位和名聲都大了,他的社會負擔越來越重,這對一個文學家來說不一定帶來幸福,所以我只他說一句話——多保重。
人民網(wǎng):在莫言老家,有人要給莫言建紀念設施,希望以此提高當?shù)刂,您覺得這種社會行為對作家好嗎?
吉田富夫:雖然不是好事,但這是必然的,他要盡量地要回避,盡管可能很難回避。這對他來說是種尊重,但也許會給他帶來很多麻煩,但又無法避免,所以我反復地說他要多保重。別人幫不了,莫言自己應該想方設法保衛(wèi)自己的文學王國,繼續(xù)寫他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故事。
不懂村上春樹的世界
人民網(wǎng):您翻譯一部作品通常要多長時間?
吉田富夫:差不多都需要一年左右。像《天堂蒜苔之歌》整整花了一年,從去年11月份開始,到今年10月底。我用電腦打字,但是速度很慢。
人民網(wǎng):您2008年退休之后的時間是怎么安排?
吉田富夫:還是跟往常一樣,我還做家務,家務比以前還是多一些。
人民網(wǎng):日本丈夫通常不做家務吧。
吉田富夫:我們都是同班同學,我和我愛人是朋友。兒女都在外面,這么大的家里只有我們老夫婦兩個,老了。
人民網(wǎng):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結果公布之前,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獲獎的呼聲也很高,您怎么評價村上春樹?
吉田富夫:上世紀70年代前后我看了他的一兩篇作品,我跟不上,看不懂他的作品。他的世界我進不去,也許是我老了吧,故事的情節(jié)、語言我都進不去,后來我就沒怎么看了?赡苁怯写鷾系年P系吧,另外可能是“文化溝”吧,我和他的世界是兩碼事。
人民網(wǎng):今后還有翻譯莫言作品的計劃嗎?
吉田富夫:我還沒想好。他的短篇另有一番味道,還有好多沒有翻譯成日文,有機會的話我想把它翻成日文。
人民網(wǎng):您對年輕的文學愛好者有什么寄語?
吉田富夫:很簡單,還是多看書吧。當然,文化電子化是免不了,但是書是另外一個渠道?梢允乾F(xiàn)代的,也可以是古典的,中國古典文學是一個大的文學寶庫,不看太可惜了。有人說莫言受到了外國文學家的影響,但是我覺得他還是受中國古典影響大,另外是民間故事,所以中國年輕朋友多看書,書和電子產(chǎn)品是兩碼事,書是可持續(xù)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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